37岁的屠燕燕，又开始唱戏了。
20年前，当同学们都在听流行歌，她却迷上了越剧，不顾家人反对坚持要考艺校，苦练三年后放弃去上戏深造，在20岁进入芳华越剧团，专门“反串”小生。
作为中国第二大剧种，越剧发源于浙江嵊州，发祥于上海，繁荣于全国，流传于世界，是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但随着时代的发展，传统戏曲受众越来越少，演员生存压力也越来越大。包括屠燕燕在内的很多年轻戏曲演员，不得不转行另谋出路。
但唱了十几年越剧的屠燕燕，心里的火还没熄灭。她走进抖音直播间，隔着手机屏幕，一个人从零开始，“一直播一直播”，直到现在，成为被13万粉丝喜欢的＠越剧燕燕，每天直播间有几千人观看。
这对一个单打独斗的戏曲演员来说，并不容易。屠燕燕想，无论如何，她不能再错过舞台了。
80后女孩，“反串”小生唱越剧
屠燕燕对越剧最早的印象，是六七岁的时候在农村，拿着板凳跟着爷爷奶奶去看戏。
她是浙江宁波余姚人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，越剧在浙江非常流行，经常有民营剧团下乡演出。孩子们大多是去凑热闹的，但对屠燕燕来说，喜欢越剧的种子大概就是在那时种下了。
千禧年伊始，流行文化浪潮来袭，中学生都喜欢听流行歌。屠燕燕记得，那时初中班里的女同学，喜欢的都是萧亚轩等女明星，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歌词本。屠燕燕也有，不过，她摘抄的，都是越剧唱词。
在同龄人眼里，屠燕燕的兴趣爱好，多少有些另类。她把每天的两块零花钱攒起来，全买了越剧的碟片和磁带，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，不是放碟片就是听收音机里的越剧节目，还从亲戚家借来一个话筒跟唱。
屠燕燕读书时和老师同学的合影
到初中毕业时，屠燕燕已经暗自下定决心，要考艺校。
这个决定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。屠燕燕的父亲觉得，她应该去考师范，以后当个幼师，过上安稳日子。而学唱戏，在父亲眼里，不仅难就业、收入低，社会地位也不高。
屠燕燕说服不了父亲，一气之下绝食了三天三夜，把自己关在房里哭。最后，妈妈先软了心，帮她说服了父亲，让她去试试看。
屠燕燕和同学坐三个小时汽车从余姚来到绍兴，去嵊州艺术学校面试，那是她在报纸上看到专门教越剧的学校，允许跨区报考。一个月后，屠燕燕收到录取通知书，如愿进入嵊州艺术学校学越剧。
在艺校，屠燕燕真正开始了解越剧。越剧有13个流派，她发现，自己最喜欢越剧艺术家尹桂芳开创的尹派，因其唱腔细腻委婉、含蓄醇厚，表演讲究手眼身法步的运用，形象大多是风流潇洒、温文尔雅的书生，行内素有“十生九尹”的说法。
为此，原本习花旦的屠燕燕，中途改习小生，从此开始了自己的“反串”之路。
生活中，屠燕燕是个爱穿戴粉色的女生
学戏很苦，第一年要练基本功，压腿、下腰、打虎跳等武打动作，都是每日必修课。像很多刚入行的同学一样，屠燕燕也时常觉得枯燥乏味，但她知道，行当里有句话叫“一天不练自己知道，两天不练老师知道，三天不练观众知道”，偷懒不得。
每次想放弃的时候，她就去看师兄师姐们排戏，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能站在舞台中央，来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。而且，她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，她要证明给父亲看，自己的选择没有错。
三年后，屠燕燕从艺校毕业，面临两个选择，一个是去上海戏剧学院深造，机会非常难得，全校只有两个名额；另一个是去剧团工作，知名省级剧团福建省芳华越剧团看中了她。
屠燕燕没有太犹豫，因为父母身体不太好，家里经济状况窘迫，她想早点挣钱补贴家用，选择了直接工作。这个20岁的小姑娘，一个人去到福建，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越剧演员生涯。
从越剧“男二”到“小白”主播
2006年的芳华越剧团，人才济济，更是拥有尹派嫡传弟子王君安、著名越剧花旦李敏这样的大前辈。像屠燕燕这样的新人，登台演出的机会不多，更多时候，是在跑龙套。
屠燕燕在芳华越剧团工作期间，和王君安老师合影
那时，她的工资也不高，一个月只有1000块钱，她会省吃俭用攒起来，每攒到500元或者1000元，就寄给家里。
但回忆起来，屠燕燕觉得，在芳华越剧团的5年，是她职业生涯最开心、进步最大的一段时光。她抱着一边学习一边工作的心态，细心观察老师们的表演，总是随身携带一个笔记本，把值得学习的表演细节一一记下来，回到宿舍再拿出来琢磨。
慢慢地，她“反串”的经典小生角色越来越多，比如，《红楼梦》里的贾宝玉、《沙漠王子》里的罗兰、《梁祝》里的梁山伯、《盘妻索妻》里的梁玉书……5年后，屠燕燕做到了剧团的主配，“类似一部戏里男二的角色。”
24岁的屠燕燕，已经算是剧团的潜力股。然而，就在她斗志满满、准备稳扎稳打下去的时候，现实又把她推到了人生的岔路口。
刚进入芳华时，屠燕燕“反串”贾宝玉一角
因为父母身体不太好，需要人照顾，2010年，屠燕燕不得不辞掉剧团的工作，回到老家。她不想放弃做越剧演员，回到浙江余姚后，四处奔走打听当地是否有剧团招人。一家市级剧团听说她是从芳华出来的，又正好有人才引进政策，同意让她去面试，并最终把她招进剧团。
在这里，屠燕燕唱了9年越剧，期间还从事过线下越剧培训。但随着时代的发展，戏曲越来越小众，演出机会也不多，迫于现实压力，2019年后，屠燕燕离开越剧的舞台，转行去做了销售。
这并不是她喜欢和擅长的工作，如果有机会，她还是想继续唱越剧。
屠燕燕在剧目《五女拜寿》中饰演邹世龙一角
直到2021年，就在屠燕燕几乎快要放弃“做梦”的时候，这个机会出现了。
一次偶然，屠燕燕在朋友圈刷到同学发的一张照片，询问后得知，对方在抖音直播唱越剧。她瞬间来了精神，赶紧打开抖音搜索越剧直播，这才发现，有不少同行都在抖音直播间唱戏，不仅有唱越剧的，还有京剧、豫剧、黄梅戏等各大戏曲剧种。
屠燕燕观察了一段时间，她感觉，自己作为一名专业越剧演员表演了13年，或许也可以试试去直播间唱戏。
有的同行主播在直播前，会先发一段时间短视频预热，积累到一定的粉丝和人气后，再开始直播。作为一个“小白”，屠燕燕不懂任何运营技巧，在只有44个粉丝的时候，她就懵懂地开了第一场直播。
屠燕燕记得，那次她播了一个小时，就穿着日常的衣服，对着手机屏幕一段接一段地唱，没有什么技巧，也没有任何互动，甚至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伴奏。
整个2021年，直播间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几个人，大多数还是认识的同学朋友，但有人愿意听自己唱戏，屠燕燕觉得已经知足了。
“我不想再错过舞台了”
越剧剧目，有很多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，因此又被称为戏曲里的“青春偶像剧”。在传统越剧舞台上，女性“反串”小生并不少见，尤其是随着女子越剧成为主流，“男主”几乎全由女生扮演。
但在互联网上，面容俊朗、身姿挺拔、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的“小生”形象，和扮演者作为女性形成的反差感，对观众来说，是相当新鲜而有趣的。前不久，在越剧《新龙门客栈》中扮小生的女演员陈丽君，更是火上热搜。而她也是屠燕燕的同门师妹。
在屠燕燕的直播间，也经常有观众评论，“主播竟然是女生”“好帅气”。逐渐地，越来越多人被这个“反串”小生的80后姑娘吸引。2022年，屠燕燕的直播间在线人数有了几千人，一场直播下来，总观看人次达到十几万。
屠燕燕在直播间扮梁玉书演唱《盘妻索妻》
屠燕燕开始真正把直播当作一份工作来对待，严格要求自己。
为了让自己和观众更入戏，屠燕燕开始穿戏服化妆直播。每次直播前，她都要认真化好舞台妆，化得不好会卸掉重化。除了唱越剧，她也会给大家唱一些国风歌曲，尝试变装或者变魔术，为了让粉丝更有参与感，她还会做即兴改编，把粉丝的名字编到唱词里。
她也经常去看一些大主播的直播间，学习怎么吸引新粉、留住观众。比如，每次直播前都要不厌其烦地认真做一遍自我介绍，用《梁祝》《红楼梦》这样的越剧名曲开场。
为了呈现更好的画质和音质，屠燕燕把直播装备从一部手机升级到了电脑、相机、声卡等全套直播设备。
屠燕燕在直播间扮梁山伯演唱《梁祝》
到2023年11月，屠燕燕的直播间创造了自己的观看人次记录，达到44万，这对越剧主播来说，算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。
如今，屠燕燕已经成为一名全职戏曲主播，只要不生病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直播5个小时左右。因为直播频率太高，她的嗓子长期发炎充血，需要一直吃药，有时候在医院吊完盐水就往家里赶着开播。只要还能唱，她一天都不敢松懈，“就像开店做生意一样，你一天不播，粉丝就会去别的直播间。”
不断的坚持和付出，也有了实在的回报，她的直播打赏收入每月能有七八千，多的时候还能上万。
屠燕燕正在直播
其实，刚开始直播的时候，屠燕燕并不知道开直播有打赏，“就觉得还能继续唱戏挺开心的。”
有一天，她突然发现，直播是有“工资”的，“第一次直播打赏收入，54块钱”。但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，“感觉很丢脸，开直播的初衷，并不是为了跟大家要钱。”这其实是很多传统戏曲演员转型戏曲主播时，会有的矛盾心态。
但看到自己的表演被很多观众喜欢，屠燕燕慢慢说服了自己。
她觉得，直播唱戏，可以让喜欢越剧的朋友，尤其是一些行动不便或者住得偏远的老人，不用走出家门，打开手机就能听到喜欢的戏。而对很多迫于现实不得不转行的戏曲演员来说，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事业的第二舞台，也凭借自己的业务能力，获得收入上的回报。“这并不羞耻，相当于线上的观众们，花钱买了一张入场券。”
当然，主播和其他工作不一样，收入起伏不定，也没有规律可言，“有时候人气很高收入很低，不知道自己问题出在哪里，需要不断调整心态。”
现在，屠燕燕觉得，无论收入多少，直播间就是展现自己最好的一个舞台，她希望有一天，自己能做到直播间同时在线人数1万人。
她没有团队，也没有家人朋友帮忙，一个人站在聚光灯下，却并不觉得孤独。因为她喜欢越剧，唱过越剧，还想一直唱下去，“我不想再错过舞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