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代至元十二年,意大利旅行家马可·波罗来到泉州港,他游记中写道:“若亚历山大或他港运载胡椒一船赴诸国,乃至此刺桐港(今泉州)者,则有船舶百余艘。”以极其夸张的描述表达对泉州繁盛商贸的震撼。而在近期,另一位意大利商人雅各在元代写就的笔记被发现整理,在洋洋洒洒三十余万字中,雅各对泉州不吝溢美之词,并盛赞泉州为“光明之城”,这与马可·波罗的记载形成了绝佳互文。
泉州确实配得上如此赞誉。它自古被称为“刺桐城”“鲤城”,开遍街巷的火红刺桐花,为泉州铺染了奔放炽烈的底色。形似水中游鲤的轮廓,则如同一个譬喻,对应着泉州商船驶向万国的宏大气魄。
作为宋元第一大港、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,泉州在大国交通与商业文明中扮演着何等重要的角色?在“泉州: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”申遗成功三周年之际,《大国之道》第四集来到泉州古城,回溯历史的万古江河,再现“市井十洲人”的古港盛况,领略国际古港的现代新叙述。
海岳与来客
关于泉州的地理位置,明末地理学家顾祖禹曾概括为“府倚山为险,滨海称雄,北奠吴会之藩篱,西连岭粤之唇齿”。泉州背山面海,境内第一大江晋江自海拔1856米的戴云山奔流而下,被泉州阶梯般延展而下的地势所引导,最终在泉州湾汇入东海的万里碧波,也成就了泉州湾这片天然避风良港。“(泉州湾)拥有很长的海岸线,水深可以到达很深,可以进很大的货船,又是天然的避风良港,一旦有风浪,船就可以躲到这里面来,水深足够,又有足够的海岸容纳船只。”本集嘉宾、著名作家蔡崇达说。
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为泉州带来了商贸兴盛的可能,而远方的来客则令这种可能性逐步成为现实。由于泉州地处闽越,远离中古政治斗争中心,又据山林之险,享出海之便,因此成为了汉末、唐末与宋代衣冠南渡的热门目的地。其中以唐末人口南迁影响最巨,在当地官员与民休息的政策下,大量士人百姓涌入泉州,将原本仅“周围三里”的小镇迅速扩大为“罗城周围二十里”的东南巨镇。
唐代开元年间人口不到四万户的泉州,在宋代已跻身二十万户以上的八大州府,其中三分之一的人口皆为“客丁”(外来人口)。仅靠农耕,泉州有限的土地无法承受如此大的人口压力,宋代谢履在《泉南歌》中就曾写道:“泉州人稠山谷瘠,虽欲就耕无地辟。州南有海浩无穷,每岁造舟通异域。”寓居泉州的士民并未囿于耕地,而是将目光投向广袤恣肆的海洋,并在文化碰撞与实践过程中,摸索出了领先世界的航海科技。
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,一艘宋代古船正在静静诉说着这段航海科技的飞跃传奇。“它有很多隔板,隔仓板隔出船体的一个个小型密闭空间,业界称为‘水密隔仓技术’。”副馆长林瀚介绍道。这种技术能够大幅增加船体的安全性,即使触礁,也只会导致个别小舱体漏水,而不会令整个船体遭到毁灭性打击,为船只入港争取时间。这一技术被运用到我国第一艘自主建造的极地科学考察破冰船——雪龙2号船体上。数百年前的“黑科技”,如今依旧是人类的臂助,帮助我们探索遥远的极地。
航船上的中西物产融汇
航海科技的飞速发展极大提升了远洋航海的成功率,也令泉州成为了举世闻名的国际大港。中世纪摩洛哥旅行家伊本·巴图塔曾在游记中记录泉州港口“大海船百艘,小船无数”的盛况,这些船只装满了各地货物,也装载着惊心动魄的海洋历险传说。它们曾驶向海天交际处,也曾沿海上丝绸之路从遥远的国度归来,而在泉州迎接归帆的,是矗立了数百年的六胜塔与姑嫂塔。
早在北宋政和年间,刺桐港便建立了六胜塔,作为海上丝绸之路上的第一座灯塔,它与南宋绍兴年间建造的姑嫂塔共同成为泉州最著名的两座航标塔。“国外沿着海上丝绸之路来到中国的海员、商人,一看到六胜塔,整个船就会一起唱歌跳舞庆祝,说我终于要抵达中国了,我终于要到达泉州了。”蔡崇达说。
福建省泉州市六胜塔。
在一次次远航中,七十多个国家的商业活动联为一体,海上丝绸之路逐渐成形。在明代永乐十四年,郑和于泉州行香出海,在六胜塔与姑嫂塔的目送下完成了他的第五次下西洋之行,也将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活动推向了新的顶峰。无数香料、宝石,以及更为珍贵的良种从泉州涌入中华各地,并带来了一场影响深远的饮食迭代。
在明末清初,一种果实火红的植物从泉州登陆,并被作为观赏植物与药物广泛种植。然而当它流传至云贵与川蜀地区时,人们却意外发现它有着热辣的口感,可以部分代替在山区难得的食盐来调味。它便是如今川蜀最重要的调料之一——辣椒。
与辣椒一同流传入内陆的,还有来自拉丁美洲的玉米。它拥有清甜的口感与莹润的颗粒,其营养价值堪称谷物之最,迅速成为我国主要的粮食之一。玉米的引入,不仅直接改变了人们的饮食结构,也为各种领域的技术飞跃带来了可能性。据《本草纲目》记载,玉米有调节肠胃的功效。而玉米须、玉米花粉等皆有药用价值。
在酿酒领域,玉米也悄然促生了一场多粮酿酒的味蕾革命。所谓“高粱产酒清香味正、大米产酒醇和甘香、糯米产酒纯甜味浓、小麦产酒曲香悠长、玉米产酒喷香尾甜”,玉米中含有丰富的淀粉、糖类、蛋白质,以及少量植酸、单宁等物质,这些物质会在酒类发酵过程中完成糖化、醋化生香,并协调众味,为酒体带来顺滑回甜的口感。当五粮精酿的酒体入喉,浓郁、回甘、绵甜、爽净、醇厚同时迸发,却相谐相生,绝无冲突,这便是中国浓香名酒五粮液为老饕们带来的味觉享受。
“中国白”引发的审美革命
海上丝绸之路上周转的奇珍异宝,不仅丰富了中国物产,更为世界带来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审美变革。在十三世纪,马可·波罗在泉州第一次见到德化白瓷,立刻被其洁白无瑕又莹润透光的美感震撼,他认为这种光泽与质感只有天然贝壳可以达到,因此将这种瓷器称为“贝壳瓷”。在结束中国之行后,他在游记中花大篇幅介绍德化白瓷,并将一件白瓷罐带回威尼斯。
在马可·波罗的推荐下,被誉为“中国白”的德化白瓷罐在欧洲掀起了一场持续数百年的中国瓷器热,无数商人驶向泉州,只为带回满船的德化白瓷,售与皇室贵族。英国国王乔治四世曾收藏有15件白瓷烛台,萨克森选帝侯(皇帝候选人)奥古斯特二世则将德化白瓷狮子水滴(一种在砚台上滴水的文房用品)当成“手办”买,收集了多达150件姿态各异的狮子水滴。
贵族对德化白瓷的热爱堪称疯狂,为了复原白瓷细腻透光的质感,奥古斯特二世甚至关押了炼金术师与学者,在生产高岭土的地区“复刻”德化白瓷,并最终研究成功,这一秘方随着炼金术师的逃脱泄露,欧洲白瓷就此出现,而瓷器上承载的中式吉祥纹样也随着欧洲白瓷的生产,深刻影响了洛可可、巴洛克等审美风潮。欧洲人在石榴纹的基础上仿制了“洋葱纹”,又将中国最流行的吉祥纹样之一——菱花纹大量运用于瓷器上。
而瓷器上承载的古雅审美之神韵,同样深刻影响着今时的审美,从“国潮”到“唐宋审美”“国风审美”,古时流传的文化源流从未断绝,梅瓶的古器今用,便是绝佳案例:
在宋元时代,有一种小口、短颈、丰肩、瘦底、圈足的经典酒器,由于小口仅容一枝梅花,因此被称为“梅瓶”。宋代时,古雅挺秀的梅瓶便是最为常见的盛酒容器,时至今日,中国名酒五粮液也传承宋时风雅,以经典梅瓶为“经典五粮液”的瓶型设计灵感,并将中国传统菱花纹作为瓶身花纹,千年吉祥纹样邂逅七百余年经典传承的五粮浓香,水晶般剔透的菱花纹,折射出古时与今朝、中国与世界交辉的和美光华。
经典五粮液。
烟火庙宇中的“天人共生”
在物产与文化的中西交融下,泉州并未失去本地根生土长的风俗文化,反而在与海外文明的碰撞中兼收并蓄,形成了“半城烟火半城仙”的泉州民俗体系。据统计,泉港各类庙宇共计431座,信俗多不胜数,而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,是海神天后与祈风石刻。
天后又名“妈祖”,是中国海洋文化中最重要的神明之一,传说原本为一位积极救助商船的少女,在死后被尊为护佑出海船只、稳定沿海气候的海神,广受沿海商民崇拜。
古泉州人民出海回航都需顺应季风规律,因此会向通远王祈求平安顺利,这一民间祈风传统后逐渐升格乃至成为国家官方的祭典。“舶司岁两祈风于通远王庙”“祷回舶南风,遵彝典也”“修岁祀也”……这就是著名的“祈风石刻”。“当时还没有很强的科学认识,以及所谓的科技手段,大家对大自然认识是敬畏着,模糊着的,觉得有某种神秘感。在敬畏的同时试图去感知,去理解天地的运行规则。祭祀为什么有仪式感?因为是真的敬畏自然,这是一种谦卑之心。”蔡崇达说。
泉州九日山祈风石刻。
依山傍海的泉州人,在风和雨、海涛与土地中读出了天与地的“语言”,顺应自然指引劳作生活。自古流传下来的传统仪式,指向的是泉州人对自然的尊重与亲近,是人与造化的亲密沟通。在此过程当中,酒往往被认为是最重要的载体和媒介之一。泉州人常以酒祭祀神明,并在祭祀后饮下此酒,“这代表神明(在酒中)赋予了他的祝愿,他的保护,他的庇佑(从此)在你身上了。”
粮食生于土地,成于天时,乃自然造物;美酒则通过人类的精妙技艺酿制而成,天与人在醇厚甘美中融合无间,和美哲学于醇厚清澈的酒体之中得以彰显。
大国之道,贯穿古今
历史与现代,本土与国际,在泉州和美共生。这也是蔡崇达热爱家乡泉州的另一原因:“泉州现在很可贵的地方在于,人们在生活中沿袭着传统,而泉州在一千多年前海上丝绸之路的时代,就在不断地面向世界、面向国际、面向未来、面向现代。”
泉州保留着众多千年前的活态文化,这些文化在现代焕发着新的生机。从汉代流传至今、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南音,如今是国潮、古风流行音乐的重要元素;而起源于泉州古代女性头饰的非遗“簪花围”,也在游客中掀起了一波又一波“簪花热”,吸引无数人前去打卡。
在大国之道上,来时的路,脚下的路与未来的路相重合,人们在古道纵横、天高海阔间迈出新的步伐。我们在宜宾踏上南方丝绸之路,于广元见证古柏与蜀道共生,踏喀什黄沙,遥望千年丝路,临泉州碧海,为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共生而赞叹。
不忘来时路,方能向远行。重走古道,追溯中国文化的滥觞,方能通晓和合共生的古义,展望美美与共的新篇。在回溯中,千年前的古道群星倒映于今日酒杯,我们举起它,敬未来。